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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01章 序章·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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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01章 序章·一

文名取自詩人賀鑄《六州歌頭·少年俠氣》

圓我少年夢

空曠的宮殿裏,門窗緊閉,陽光浸入已不覆明亮熱烈。

大殿中央,有一名身著侍衛服飾的男子,正在演武。

他雙手皆空,卻仿佛能套入十八種兵器,疾若飛鳥,矯如游龍,一招一式皆要念一句詞。

“少年俠氣,交結五都雄。”

殿內深處的晦暗中,一個約摸六七歲的孩子席地盤坐,繁覆的宮裙在地上鋪開來猶如盛放的花朵。

他背得這首詞,用稚嫩的童音接著道:“肝膽洞,毛發聳。”

男人並指如劍,收放間似有劍氣如虹。

“立談中,死生同。”

“一諾千金重。”

兩道聲音合在一起。孩子喃喃念完,站起來,學著對方擺出起劍之勢。

但他沒有急著練武,而是想要探明心中升起的疑惑。

“師父,‘俠’是什麽?”

……

遼闊的戈壁上,一條寬闊的長河蜿蜒向遠方,流入巨大的紅日裏。

一隊騎兵踏過河流,馬蹄濺起水花清澈,如一陣黑色的旋風直刮到仙慈關外。

城墻上哨兵立即揮旗,城門前兩列守衛,一列放吊橋,一列搬開路中央的鹿砦。

騎兵們等待片刻,驅馬過城壕,進了外城,才紛紛下馬。

為首的將領摘下頭盔,露出一張線條鋒利的臉——正是隨父親赴邊的長安郡主,賀靈朝。

郡主生得英氣,風吹日曬也不減其容色,只是左半邊面頰豎有一道一指長的疤痕,自顴骨蜿蜒到頜下,令人生駭。

“我先上去。”他對身邊的副將星央說道,意思是去去就回。

星央點點頭,接過他的韁繩,牽著兩匹馬,和眾人一起從外城繞回關隘後的營地。

賀靈朝上了內城墻,遇到幾位正往下走的將領,互相見過禮。他把頭盔抱在臂彎裏,走進議事堂,見有兩人在內,便單膝跪地抱拳行禮:“大帥,王義先。”

軍師王義先忙上前托起他的手臂:“郡主快快請起。”

他直起身,抓著他手臂的手卻沒放開,遂眉毛一挑:“宣京來信了?”

王義先慢慢松開手,說:“今年的軍餉到了。”

賀靈朝:“這麽早?好事兒啊,還有半個月才過年,正好年前發下去,讓大夥兒都過個好年。”

王義先咬牙:“只是火費比去年又少了半成。”

他聞言皺眉:“半成可不少,那我的兵還能有補貼麽?”

“你爹私庫還能貼一陣。”王義先抓了把頭發:“先不說這個,隨軍來的還有一道皇帝口諭。”然後嘆了口氣,“大帥,你來說吧。”

“我說什麽?我私庫都快貼個底兒掉了,這回沒門兒。”堂上高坐著仙慈關的主帥賀易津,他身材高大非常,站起來猶如一座小山,“你招的兵,你自己養。沒上建制也想吃餉,哪有這麽好的事?”

“爹。”賀靈朝無奈地喊了一聲,知他不是生自己的氣,上前踮著腳拍了拍他的背。

自西北邊防軍與西涼一戰後,待遇一日不如一日。軍餉連年削減,軍屯收入有限,開支卻只增不短。賀易津知道朝廷的意圖,就仿佛訓獸一般,再野的貓和犬,餓上兩三日,奄奄一息之時,便任人擺布。

十五萬人,“功高震主”有一半落在他一個人身上。執掌一方邊防,不到而立之年便封爵賜府,看似風光無限,實則千瘡百孔,累得兒子要被當作女兒養,還無法做主兒子的去留。

他自覺要撐不住的時候,也想過急流勇退,卸甲歸田。

但他若退,西北邊防軍群龍無首必成散沙,必定會被秦氏或是朝中其他蠹蟲攫住,剔肉削骨榨盡最後一滴血。而西北邊防軍若亂,西北千裏防線便有如虛設。西涼人蟄伏十幾年,必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,戰事一起,又是百姓遭禍。

他身前是跟他十幾二十年的兵丁,身後是生養撫育他的家國。

他怎麽能忍心?

他要熬下去,又不想克扣底下的兵,就只能自己貼。名下的田林私產一有收成就運往西北,宮裏賞賜下來眼都沒過就送去當鋪,就連先帝時期賞賜的舊物,能轉手的都統統變賣充了公。甚至因此與家族決裂。

可西北邊防軍建制十五萬,人、馬、裝備,樣樣所耗不菲,他這點兒只能是杯水車薪。

賀易津嘆道:“皇帝口諭,召你回京,賜婚。”

“什麽?”賀靈朝驚訝道,轉念一想:“陛下一貫奉行無為,是太後的意思吧?只是她給我賜婚?”

雖然他是男扮女裝,但再裝多少年,也不可能真的變作女子,更遑論以郡主之身嫁人。

但他的身份更不能洩露,欺君乃是抄家滅族的大罪,他只能應旨回京。

他想著想著,笑了一下:“指哪一家?她舍得指哪一家給我?”

王義先點頭,說道:“西北一貫中立,太後又支持晉陽長公主一脈,不可能把我們推給別人。只是晉陽長公主膝下幼子年僅八歲,輪不到他。宣京門當戶對的適齡子弟裏,除了秦家小子,也沒有太後一系的。”

賀易津垂下手,看著賀靈朝說:“太後給你擡了封號,位同公主。”

王義先手中折扇一握:“前日的消息,北黎赤杼太子進京了。”

兩人不約而同地說道:“這是要你去和親!”

“我?”賀靈朝指著自己,半晌,笑起來:“我敢嫁,他赤杼敢娶麽?”

王義先道:“自陛下有過繼晉陽長公主之子立為儲君的意思後,太後近些年行事越發肆無忌憚,還是小心為妙。”

“她厚旨叫你回去,必定有所圖。”賀易津也跟著說:“回去後,萬事當慎之又慎。”

賀靈朝點點頭:“我省得。”

“只是有你爹在,”王義先看了一眼賀易津,“陛下當不可能同意和親才對。”

賀靈朝:“陛下向來以仁義孝順聞名,就看此次能為太後娘娘讓到什麽地步了。”

王義先亦是點頭,再皺眉道:“和親應當不成,就怕賜婚其他人。”

“避不開,只能拖。”這事他們早議過章程,賀靈朝便問:“什麽時候走?”

“明早。”

“也罷,早晚都要回去的。”賀靈朝沈吟片刻:“母親是給我準備了一批嫁妝,對吧?”

“是,夫人確有準備。”王義先驚訝道:“你不會是想……”

賀靈朝笑道:“錢財擱著也是擱著,與其等著生銹,不如先拿來用用嘛。”

王義先無奈地搖頭:“你啊。”

他向兩人告退:“明日既走,有諸多事要安排,且兄弟們還在等我。我先回營了。”

賀易津似才回過神,拍拍他的肩膀:“爹對不住你。你長大了,一切自己做主,任何事情爹都無條件支持你,只是一定要以自身安危為重。”

賀靈朝把臉貼到對方冰涼的鎧甲上,輕聲說:“爹爹放心。”

王義先送他出去,下了樓,賀靈朝才低聲道:“煩請軍師照顧我爹,多提醒他註意飲食、增減衣物。”

王義先忙道不敢當:“大帥於西北就是定海神針,約必以身相護,郡主放心。”

“多謝軍師。”

落日已沈,群星未出。

賀靈朝從內城出去,內城中央,空曠的演武場在黑暗裏一片靜謐。他擡手抹了把眼睛,收拾好情緒,快步回營。

神仙營是賀靈朝來西北後三年才建立的一支人馬,一營三百餘人,全是西涼與大宣的混血兒。

混血們多是大宣男子宿西涼女人所生,然而大宣重血統,西涼人亦瞧不起大宣的血脈。女子可生育尚好,男子生來便與牛馬無二。親爹不認,親娘養不起,還會遭族群唾罵。

賀靈朝看重他們優越的體格、利落的身手與堅韌的心智,便收攏這些兒郎,讓他們練兵成陣,不必再拉車馱物,日日挨打。

況且西北軍多重甲,拔營突襲、深入追擊一類的事情往往不便。他有意練出輕騎。

賀易津卻沒同意這三百多人入伍上編,只讓他當私兵養,營地選址也在大營最偏僻之處。

賀靈朝本不必與他們同住,但他的兵,無人管教,只能他時時看著,手把手地帶。

回時,晚飯已做好。

營地中央的空地上生著大堆的篝火,架著兩個半人高的鐵皮大鍋,一鍋飯,一鍋肉湯,正裊裊地冒著熱氣。

眾人見他回來,都七嘴八舌地用西涼話夾雜漢話與他打招呼。

他笑著走到他們中間。星央先給他打了飯,其餘人早已拿好碗筷,立刻嗷嗷叫著向鐵鍋圍攏。

星央也埋刨飯,左耳戴著的嵌銀綠松石耳墜隨他的動作不住晃動。

賀靈朝看了半晌,才說:“星央,我要走了。”

那綠松石立刻就停了,星央擡起頭,神色震驚,嘴裏還包著飯,含糊不清地問:“將軍要去哪兒?”

他趕緊把飯咽下去,說:“我能跟著將軍嗎?將軍去哪兒,我就去哪兒。”

他有一雙太過清澈的眼睛,茫然與祈求全都赤/裸裸地盛在眸子裏。

賀靈朝幾乎不忍心說出來,他移開視線:“我要回宣京,大宣的首都,就像西涼的國都一樣。”

星央遲疑地說:“我們不能跟著去嗎?”

賀靈朝果決地搖頭,那怕對方比他大一歲,他仍把他、他們當做需要被保護的人看待。中原並不適合這些混血兒,更何況他此行目的並不簡單。

星央眼裏的光芒黯淡下去,他又扒了一口飯,看著周圍笑鬧著吃飯的兄弟,沒滋沒味地說:“就先不跟他們說了……將軍什麽時候走?”

“明天一大早。”

“這麽快?”

“嗯。”賀靈朝點頭:“皇帝急令。走快些或許能趕上除夕。”

仙慈關年年過除夕,星央也知道這是大宣最重要的一個節日。他說:“那將軍騎著卷日月走,它一定是關內外最快的馬!”

“好。我不在,你就是老大。”賀靈朝解下綁在大腿上的小刀,交給星央:“別主動和其他營起沖突,但要是有人挑釁,能打過就打回去,打不過就當沒聽見沒看見。有什麽事你們解決不了,就去內城找王義先,王義先王先生,一定記住了。”

星央聽他交待,頗有些傷感,低低應了一聲。

這個世界上,除了他娘,就是將軍對他最好。

而他無法回報娘親,也無法回報將軍。

賀靈朝看出他情緒低落,便換了個話題:“等會兒去跑馬?”

星央又打起精神:“好!”

仙慈關兩翼城墻北接業餘山脈,南連錯金山脈,鎖著秦甘大地西出、西涼東進的唯一通道,十萬大軍長年在此駐守,無調令不可擅動。

兩山高聳,夾道如深谷,名秦甘道,長達二十餘裏,最窄處不到三十丈。

大軍營地自城關後的山道鋪開,盤亙幾座山,神仙營在最北邊。  賀靈朝和星央各自牽著馬,走小路繞到秦甘道上。

有夜巡的軍士發現他們,看清人臉後立刻放行。

兩人翻身上馬,馬兒悠然地前行十餘步,賀靈朝喝道:“預備——”

話音落,韁繩一扯,兩匹馬便如離弦的箭一般飛射出去。

山風獵獵,冬夜裏如鈍刀割臉。

兩人都沒戴頭盔,一路疾奔,只餘催馬聲散落。

仙慈關的城樓上,賀易津看著他們消失在夜色裏,嘆道:“還是個少年人啊。”

身旁的王義先偏頭看去,高大的男人微微駝著背,眼角眉梢俱是風霜,鬢間已生白發——可二十年前,他也是宣京備受少女追捧的如玉郎君。遂眼睛發酸,撇開視線,輕咳一聲,說:“早晚要走到這一步的,他自有他的活法。”

“是這個道理。”賀易津說罷,轉身見王義先擡手拭眼角,不禁好笑道:“你哭什麽?”

“休要亂說!我是風沙迷了眼。”

第二日,曉星未逝,賀靈朝已端坐馬上。

餉銀尚未清點完畢,押送官不便與他同行,便只有他一人,隨行十餘軍士。

在關內的將領們都為他送行。

“大帥,王義先,諸位將軍,末將告辭了。”他抱拳道別。

出了東城門,踏上秦甘道。忽聽業餘山上傳來一聲聲喊:“將軍!”

賀靈朝勒馬看去,山間黑壓壓一片人影,寒冬臘月裹著棉袍仍要露出半邊臂膊,此刻都向他招手。站在最前頭的,正是星央。

“將軍慢走!”

喊聲響徹山谷,震起一片飛鳥。

剎那間,熱血湧上心頭,燙得賀靈朝幾乎想要流淚。

晨曦微光裏,他一揚馬鞭:“兒郎們,來日再會!”

十餘駿馬飛馳向東。

無一再回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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